流淌不息的大运河水,滋润和洗礼着常州,千载以降,地杰人灵,文脉悠长。1906年1月13日(农历腊月十九),常州青果巷传出一声男婴的啼哭,“礼和堂”上下欢天喜地。青果巷盛产名士,盛宣怀、李伯元、赵元任、史良,皆出自此条小巷。这位腊月出生的男婴,就是一代名士——周有光。
周家本是当地富商,太平天国攻陷常州后,周家资财散尽,败落了。1923年,周有光“高考”的时候,只好报考免费的师范学校。心有不甘的小伙子,参加了圣约翰大学的考试,还真考上了。但圣约翰大学属于贵族学校,周家难以承受高昂的学费。还是姐姐的同事朱毓君心怀慈悲,典当了妈妈的嫁妆,凑够了两百元的学费。
位于上海梵王渡的圣约翰大学,属于老资格的教会学校。晚清民国时期,中国先后存在14所教会大学,圣约翰大学属于14所教会大学的老大哥,曾培养不少人才,如文化界林语堂、邹韬奋,教育界马约翰、孟宪承、曹云祥、周贻春、陈景磐、傅统先,医学界颜福庆、牛惠霖,经济界刘鸿生、潘序伦、俞鸿钧、荣毅仁,政界俞大维、宋子文,外交界顾维钧、施肇基。顾准曾在这里教会计学,李慎之也曾在这所学府学习经济学。
周有光在这所学府,领略通才教育的魅力,主修经济学,副修语言学。周有光以后的人生历程,似乎在圣约翰大学就已经打好伏笔。50岁之前,从事经济学;50岁到100岁之间,从事语言文字学。
周有光大二下半学期,上海发生“五卅惨案”,圣约翰大学的师生义愤填膺,钱基博和孟宪承两位先生参与领导了学生运动。1925年6月3日,正当师生准备唱国歌并向国旗行鞠躬礼时,校长卜舫济赶到现场进行劝阻,双方情绪激烈,发生正面冲突。“国旗事件”的爆发,激起了中国师生的强烈愤慨,纷纷表示与圣约翰大学决裂。
与圣约翰决裂的众多师生,在爱国士绅的赞助下,用三个月的时间,成立光华大学。爱国实业家张寿镛先生为这所学府,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追求“光与真理”的周有光,就从圣约翰大学转到“格致诚正”的光华大学。1927年,周有光以优异的成绩,从光华大学毕业。
令人遗憾的是,周先生的这两所母校,在20世纪50年代的院系调整中被撤销,两所母校的校址依旧,但早已换上了华东政法大学和东华大学的牌子。
合肥张冀牖先生有四个女儿——元和、允和、兆和、充和。敦厚的叶圣陶先生说:谁要是娶了张家小姐,谁就会幸福一辈子。四位有福气的姑爷是——顾元�d(昆曲演员)、周有光、沈从文、傅汉思(洋姑爷)。
周有光真是好福气,他的妹妹与张家二小姐是乐益女中闺蜜,不经意间,两人就熟悉了。周有光回忆说,自己与二小姐属于流水般的恋爱,没有大风大浪。张允和,那可不简单,被同学赞誉为“温柔的防浪石堤”。周有光遇到了自己的如花美眷张允和,有滋有味地享受似水流年。夫妻相敬如宾、举案齐眉,一天必碰两次杯,上午是红酒,下午是咖啡,几十年雷打不动。
话说张家老大去了台湾,老四去了外国。老二、老三落户北京,自然走的近。好学的沈从文,常与周有光切磋琢磨,很难把他问倒,就戏谑地称连襟为“周百科”。
好一个“周百科”,可不是浪得虚名。周先生通达的视野、平实的眼光,到底是怎么陶冶的?思来想去,大概有四个方面因素:
民国老大学一贯的旨趣是通才教育,贯通古今,融通中外,打通文理。民国毕业的老大学生,一般都功底扎实,基础宽厚,视野开阔。这是因为,不少人在中学就已经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。
大学毕业后,周有光曾在光华大学、江苏省立教育学院、浙江省立教育学院任教,也曾出任新华银行驻伦敦和纽约的代表,经济学的理论和实务,周先生驾轻就熟,相得益彰。
周有光本人是个趣味主义者,经济学的理论和实务,根本不可能束缚他。业余时间,周有光喜欢搜集各国字母,就是觉得好玩,也不可能先知先觉,说这是为新中国文字改革做准备。周先生后来搞比较文字学,这些就派上了用处。
周先生的问学路径,是从百科全书起步的。记得王云五先生通过阅读百科全书,自学成才,经弟子胡适力荐,入主商务印书馆,周有光那个时代,大学教材还没有定型,大学的学习并不迷信教材。周有光的老师把《大不列颠百科全书》的词条,指定为课外必读文献,一来二去,阅读百科全书上瘾。具有经济眼光的周有光觉得,百科全书大大降低了阅读成本,事半功倍。周氏看来,“词条”可谓知识的骨架,骨架具备,就初步具备了学科的常识,以后如有兴趣,可以深入钻研。
蒙沈从文所赐的“周百科”,改革开放之后与钱伟长、刘尊祺共同主持《大不列颠百科全书》的翻译工作,历史可真是妙啊!
(二)
平等、宽容的周有光先生,可说是忘年人。心胸开阔,不求闻达,是一个令人喜爱的“新潮老头”。他83岁“退休”在家,进行自我启蒙,一不留神,进入比较文化学的领域,妙论迭出,异彩纷呈,精妙绝伦。
大陆人文社会科学的作业方式,使得多数学术才俊,陷入津贴、课题、项目、基金、基地的争夺中,灵感和灵气泯灭在表格里面,学术所需的寂寞的自由,哪里还敢奢望?不习惯独立思考,盲从、跟风,可说是学术界多年的陈规陋习。这两方面合力,使得学术界充满着喧哗与骚动。
周先生是当代大陆真正具有世界眼光的思想家。老先生认为,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,与以往迥然不同。以往是从国家看世界,现在则是从世界看国家。既然要从世界看国家,这就要求跳出中国看中国。不跳出中国,观察世界,岂不是夜郎自大、坐井观天?改革开放,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情,即中国进入全球贸易体系。
现在的“世界观”,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“世界”观。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,所以,一切价值都要重新估量。国家/世界、东方/西方、传统/现代、民主/独裁、自由/专制、社会主义/资本主义,所有这一切,都要重新梳理和分析。
天下一致而百虑,殊途而同归。世界历史的大势,从经济上来说,农业、工业、信息;从政治来说,神权、君权、民权。以前那种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”的说法,很少有人提了;“三十年河东、三十年河西”,经由文化领袖季羡林先生提出,20世纪90年代风行一时。
周先生高屋建瓴地指出:“这两种说法都只看到人类文化的平面分布和水平移动,没有看到还有层次重叠和前进发展。”世界上不只有所谓“东方”和“西方”的文化,还有地区之外,超越于地区之上,世界各国“共创、共享、共有”的共同文化,每个国家都已经进入本国传统文化和现代国际文化并存的“双文化”时代。可见,传统与现代,并不是一种零和博弈,现代文化的先进国家,并不是以彻底抛弃传统为前提,比如英国,就是一个新旧杂陈的国度。一个看似无解的文化悖论,经周先生的解说,不由得恍然大悟,豁然开朗。
“共创、共享、共有”的文化,来自于五百年来东亚、南亚、西亚、西方文化的激荡,在这个过程中,“小国”的崛起,令人刮目相看。葡萄牙、西班牙、荷兰、英国,都属于“小国”,但在现代化的道路上,一鞭先着。二次大战之后,小国崛起,大国衰落,美国只是一个例外。
看到老先生的论说,真是如芒在背,笔者开设的选修课程,正好有一门《大国崛起》。尽管我对这门课程,所持有的理念是批判的精神,但是,不难看出,笔者对“大国崛起”的言说,如何情有独钟。2006年播出的电视政论片《大国崛起》,燃起了国人几多英雄梦;加以经济的快速发展,产生不少非理性亢奋,隐隐然间,这个古老的大国似乎已经崛起。
一部《朝闻道集》,处处闪现着百岁长者的思想火花。难能可贵的是,怀有温情的周有光先生,所具有的那份理性清明,对于激切的知识界,实乃一剂良药。
【相关文章】
本文地址:http://www.yesbaike.com/view/135819.html
声明:本文信息为网友自行发布旨在分享与大家阅读学习,文中的观点和立场与本站无关,如对文中内容有异议请联系处理。